她的爸爸，那么有名，又那么有毒 -

近日终于得以观看了2022年广受好评的纪录片《神人之家》。尽管全片仅有90分钟时长，表面随意的纪实风格看似只是家庭日常的片段流水账，实则深刻呈现了传统中国家庭的真实图景。影片首先聚焦于缺席的父亲角色，在大部分场景中，父亲皆深陷于其沉溺的“签赌”世界——这种活动类似大家乐彩票，本质上属于变相赌博，与《华灯初上》中阿季的沉迷如出一辙。在他眼中，周围的一切皆被视为彩票号码的神谕与预兆。

母亲后来的控诉揭示了家庭困境的根源：父亲沉迷赌博，错失了购置房产的关键时机，致使三代人始终租房栖身，数十年间辗转搬迁十余次。他早年因赌债离开酒厂，断送了养老金的保障，曾试图将杂货店交予儿子经营却未果。纪录片中，父辈与妻儿仅有的对话，竟是春节时向导演（儿子）索要两千台币（约合四百元人民币）的红包。即便病榻上的他因肺腺癌仅能吞咽流食，念兹在兹的仍是赌桌上的一通电话。最终，父亲在病逝时未能激起导演与观众的强烈情感共鸣，因为这份缺席早已融入家庭日常——当角色彻底消失，离世的结局亦显得平淡无奇。

作为我们所熟知的中国传统母亲形象，她一生都在用坚韧的脊梁支撑家庭。纪录片以一通电话开场，年迈的父母恳请导演返乡，希望完成未尽的家事。镜头随后聚焦于这位白发苍苍的女性，她佝偻着背在灶台间忙碌，膝盖因风湿发作而颤抖却仍坚持攀爬祭拜，右手时常抽搐甚至被医生警告可能断裂，却只是用草药煮水热敷后继续操劳。岁月的重量在她的肩头留下深深的刻痕，日复一日的劳作让她逐渐失去了自我，唯有对家庭的责任感在时光中愈发沉重。

她留给导演的最后安排，看似琐碎的两件小事：其一，渴望拍摄一张「老人照」作为遗像；其二，定要火化后将骨灰撒向大海。她翻开一本厚重的家庭相册，里面大多是父亲的单人影像，却寥寥几张属于自己的照片——一张结婚照，一张少女时期的旧照，其余皆无。画面定格在母亲年轻时的模样，朝气蓬勃、容颜俊俏，与如今面容的憔悴与沧桑形成鲜明对比。母亲对导演还提到，自己一生未见过海，却在临终前幻想「在海底，多么开心」。一位生于四面环海的台湾女子，却始终与大海无缘，这微弱的念想便足以勾勒出她困顿的半生。死亡于她而言，不再是恐惧，而是挣脱生活桎梏的契机，更是从母职枷锁中寻得自由的象征。

母亲曾提及她信奉神明的深层动因：当丈夫与子女皆远离，家中唯有这些泥胎木塑相伴——若说这是信仰，更像是对孤独的慰藉。父亲的缺席与母亲的艰辛操劳，造就了那个缺乏进取心的长兄。正如纪录片中母亲所言：“父母的平庸，也决定了子女的命运。”长兄虽以沟通神意为己任，却难以为生，最终涉足商界与农事，却屡遭挫折。即便在种植小番茄时仍需占卜吉日，求得黄道之时却遭大雨淹没田地。生活重担最终仍需依靠母亲向弟弟求助，借钱应付日常开销。然而，面对这般窘迫处境，旁人更多是“哀其不幸”而非“怒其不争”，因他的诸多困顿，与原生家庭密不可分。长兄对神明的痴迷，源自父母的虔诚信仰。而他坚信自己能与神沟通，正是源于幼年偶然猜中父亲签赌的三个中奖号码，从而踏上这条道路。

令人意外的是，当看到长兄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首批小番茄捧在手心，在牛仔裤上擦拭灰尘后举着问弟弟是否尝鲜，我竟窥见一丝孩童般的天真，更多却是一种深深的怜惜。因为在现实世界中，也有无数这样的“长兄”，终其一生困于原生家庭的阴影，沦为令人唏嘘的遗憾。这种共鸣让我不禁联想到郑欣宜——这位近年在荧幕上活跃的艺人，其人生轨迹与长兄的遭遇竟有异曲同工之妙。

郑欣宜最后一次公开现身，是今年四月一号张国荣纪念演唱会。此后她便淡出公众视野，连六月的重要音乐颁奖礼都缺席，社交媒体也中断更新。距她上一次公开露面及更新动态已超半年之久，这对正值事业上升期的艺人而言，实属反常。种种迹象引发猜测，甚至出现轻生传言。直至六月中旬，其经纪人林珊珊出面澄清，称其身体不适在医院疗养，却未透露病情与复出时间。转眼又近半年过去，期间同居男友曾在社交平台上传一张她的背面照片，疑似向粉丝报平安，但再无其他消息。郑欣宜自杀传闻被辟谣后，却迎来另一震惊事件——其父郑少秋与第一任妻子卢慧茹所生的大女儿郑安仪在美国自杀身亡。发现尸首的教友联系不上其母，只能在网络上寻觅亲人。

郑少秋作为父亲，在离婚后仅在美国演出期间“顺道”见过女儿，对女儿的死讯直到油管娱乐博主爆料才知悉。面对媒体询问，他仅以简讯回复“正在了解处理中”，随后由现任妻子官晶华发声，称已联络上生母，身后事宜由母亲全权处理，一如生前般疏离。其“其他殓葬问题，如得她允许，我们会尽力帮忙”的承诺，不过是对过往的补救之词，连直面公众的勇气都匮乏。这种缺席，俨然成为当代中国式父亲的缩影。

回顾郑少秋对大女儿的言论，仅一句“不知何解跟她的缘是这样薄”便当作托词。从零星爆料与新闻报道中，我们可拼凑出郑安仪的悲剧人生：1964年，17岁的郑少秋在话剧团打工时与卢慧茹相识，1970年凭借综艺《欢乐今宵》走红，却恋上同团玉女森森，终止与卢慧茹的“非正式婚姻”。郑安仪于1968年出生，两岁时父母便决裂，郑少秋坦言“分开后便无来往”。母女移民加拿大后，郑安仪竟独自移居洛杉矶，终生未婚，社会关系仅限教会教友，最终在家中独逝三日才被发现。至死，她未留下与父亲的合照。

相比之下，郑少秋与第二任妻子沈殿霞的婚姻亦未能给予女儿足够关爱。这段关系始于沈殿霞替郑少秋前女友森森传递分手信，两人开启十年爱情长跑。沈殿霞当时已是《欢乐今宵》台柱，郑少秋事业刚起步且绯闻缠身，更曾有抛妻弃女的前科。周围人普遍不看好这段姻缘，邓光荣多次劝阻甚至与郑少秋反目。谈及沈殿霞，郑少秋更多感恩其事业支持：成名作《书剑恩仇录》由她争取，甚至让好友罗文的主题曲让位于自己，为此得罪汪明苑等好友。她曾为夫做会计、管财政，在事业巅峰期退出TVB专注照料家庭——但谈及现任妻子官晶华，他却轻描淡写称之为“传统、能服侍、能帮到我手”。

与《神人之家》中夫妻关系如出一辙，母亲的存在价值似乎仅限于健康时操持家务、患病后照料生活。即便沈殿霞曾患多年胆管炎，病情恶化至肝脏时，郑少秋也鲜有探望。她最后一通电话是打给郑少秋，而他却缺席在温哥华的葬礼，仅送花篮，直到香港追悼会才现身。邓光荣当日直指怒斥：“郑欣宜是没有爸爸吗？为什么后事要叔叔阿姨们料理？请郑少秋解释这些年你对阿肥付出了什么？对女儿付出了什么？”的确，郑欣宜的成长岁月中，唯有母亲与外婆相伴。因母亲病重，她不得不三度转学；当她因体重波动遭网络暴力时，父亲从未发声支持。在沈殿霞身患重病托孤时，郑少秋依然缺席。

与沈殿霞病中托付的种种精心布局形成对比的是，这位巨星在生命最后阶段仍为女儿郑欣宜铺路：她邀请多年挚友刘家昌担任女儿的音乐导师与经纪工作，又嘱托干儿子张学友给予支持与关照。即便在发烧昏迷、接受强心剂治疗时，她仍坚持陪同女儿录制节目，只为帮助其建立行业人脉与资源。黄伟文为郑欣宜创作的三首代表作《你瘦够了吗？》《女神》《先哭为敬》，不仅见证了女儿的成长轨迹，更成为其职业生涯的重要转折点。

2015年的《你瘦够了吗？》标志着郑欣宜长期困扰的体重问题得到缓解，她开始接纳真实的自我，逐渐扭转公众形象，从被网络舆论围攻的对象转变为正能量代表。2021年的《先哭为敬》则斩获五台冠军，有媒体将其定位为超越容祖儿的"天后中的天后"。而真正奠定她一线女歌手地位的，是2016年发布的《女神》，这首歌不仅横扫四大音乐颁奖礼，更让她首次获得叱咤乐坛"我最喜爱女歌手"的殊荣。

黄伟文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当年作为无名小卒时，沈殿霞曾给予他善意的扶持，这份情谊让他铭记多年，因此在创作时倾注了深厚情感。郑欣宜当前的成就固然源于自身的才华与努力，但也离不开母亲精心构建的人脉网络与商业布局。

然而，原生家庭的缺失始终给郑欣宜带来深远影响。父亲的缺席与公众持续的关注与苛责，使她形成了强烈的被关注需求。这种渴望促使她在早期通过极端节食改变体型，却也因操之过急导致健康隐患。媒体频繁报道的"恋爱脑"现象，如母亲病重期间仍与外籍男友频繁现身、遭遇金钱纠纷等事件，更凸显了她对情感联结的执着。

郑欣宜的抑郁症与情绪困扰亦始终如影随形，李玟生前曾表达对女儿心理状况的担忧："她不快乐，我想帮她"。而甄妮多次劝诫郑少秋多关注女儿成长，但对方始终未予重视。直至郑欣宜失联事件，郑少秋仍选择保持沉默，接受采访时表示不愿提及相关话题，这种态度与其长期在女儿生活中的"神隐"形象如出一辙，也印证了外界对其"冷漠人"称号的评价。

郑少秋在情感与家庭关系中始终展现出一种现实主义的处世方式：他的三段婚姻更多源于男性视角下的现实考量，而对两位非现任妻子所生的女儿，他则以回避为策略的无奈责任——这种态度亦可追溯至其自身坎坷的原生家庭。作为黄姓长子，他需在九个弟妹中维持生存优势，母亲在他年幼时改嫁郑家并生育一子两女，使其成为家族中的附属品。在这样一个庞大的家庭结构里，郑少秋所接受的并非传统亲情教育，而是适者生存的功利主义熏陶，令其将情感视为一种博弈工具。

他曾表示希望女儿们不要重蹈其覆辙，但现实却形成了难以打破的恶性循环。破碎的童年经历塑造了他扭曲的情感认知模式，进而导致两段家庭关系的破裂，使女儿们自幼承受情感创伤。这种遗传性的影响犹如《神人之家》中揭示的信仰传承——从父亲到长子，再到其子，即便第三代青少年对神明产生质疑，仍会机械地模仿父辈的仪式行为。对于东亚文化圈而言，原生家庭的影响如同隐形基因般难以摆脱，郑欣宜虽曾试图弥合与父亲的裂痕，却在母亲离世后短暂尝试沟通，最终随着自身事业发展而逐渐放弃。

郑欣宜并非没有修复父女关系的尝试，曾在社交媒体展现与郑少秋的互动痕迹，于父亲节表达祝福，并与同父异母姊妹共同出席活动以维护被争议的官晶华形象。但随着公众对父母往事的关注持续升温，她逐渐意识到情感联结的不可修复性，最终选择将这段关系尘封于过往。正如她在《女神》中所唱的那句：‘从前下放身段，祈求换到的真爱。最后你亦不志在，决定撇下在人海’——这里的‘真爱’不仅是爱情的具象，更是她长久以来渴求的父女情感联结。

中国传统似乎总偏好"和解"这一叙事，尤其在展现家庭关系的影视作品中，无论剧情如何纠葛，结局往往以血脉亲情的重归于好收场。这种模式虽常被诟病为粉饰太平，却恰恰凸显了某种文化惯性。而《神人之家》打破这一传统，其真正具有震撼力的并非戏剧性的团圆时刻，而是母亲在拍摄"老人照"时的决绝姿态——瘦削的身躯蜷缩在高耸的背景布下，连一件体面的衣裳都无从获取，与身旁衣着光鲜的父亲形成刺眼对比。当导演要求她与父亲合影，又试探性地询问是否要与儿子牵手时，她两次给出了相同的答案：不要。这种克制并非源于传统对亲密关系的疏离，而是源于一个觉醒的个体对自我存在的坚守。在她留下的最后影像中，不需要违背本心的亲昵表演，只需展现真实的自己。

尽管许多人自小便生长于传统中国家庭，浸染在东方文化的思想熏陶之中，纵然一生或许难以挣脱那些深植于文化土壤的传统桎梏，但愿我们始终铭记：个体首先是独立的存在，而后才是血脉相连的子女与父母。电影中母亲凝视着蔚蓝的海面，轻声质疑这是否真如传说中的大海，却更像一条蜿蜒的河流。当儿子劝阻她跨越前方的沟壑时，她却以坚定的语气回应——我要前去看看。这或许是整部影片亦或整个人生中，母亲首次为自我作出的抉择。于是，在逐渐暗淡的光影里，那佝偻微缩的身影缓缓迈步，朝着未知的海洋走去。愿郑欣宜与每个在传统枷锁中挣扎的灵魂，皆能放下过往的阴影，勇敢驶向心中那片辽阔的海域，直至抵达生命最深处的彼岸。